严顺开 图 / 视觉中国
当年他被破格录取,二十年后他破格(ge)录取了周立波
文 | 王南
编辑 | 冯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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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七月(yue),我在上海杨浦区的(de)一家医院里见到了严(yan)顺开先生。
他穿着宽大的蓝色病号服,脸上因(yin)为浮肿而胖了一圈,头发也剃成(cheng)了圆寸,拱出细碎的(de)白发,只有两撮眉毛还是黑的(de)。双人病房里,电视大(da)声地开着,家人站(zhan)在一旁削着水果。他缩着手,侧躺在病床上,像个沉睡的(de)大孩子。
“有人来,他心里高兴着。”他的老(lao)伴说,有时候他醒来,盯着电视看了看(kan),不知不觉地又沉睡下去。得时不时有(you)个人在床边喊喊他。如果有影迷来(lai)了,家人握着他的手(shou)告知。他会抬起眼睛,慢慢地转动视(shi)线。
昨(zuo)天,他在这个晚秋离开了这个他曾经(jing)带来无数欢笑的世界。
在他离(li)去之后,有人问(wen)起,“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(de)老艺术家去世,微博转发、留言次(ci)数,至多不过千(qian)?”“什么时候开始(shi),老艺术家被如(ru)此轻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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某种意义上说,他属于(yu)最早引领中国的观众自由大笑的那一群(qun)人。
那是1983年的(de)除夕夜,在600平方米(mi)的演播室内,60多位演职人(ren)员、200名现场观众构成的第一(yi)届春节联欢晚会。那时的严(yan)顺开刚凭《阿Q正(zheng)传》从国外领奖回来不久。1978年之后复播的春晚依旧充满(man)着说教性,禁忌诸多。他却(que)拒绝了身边亲友的规劝(quan),坚持接受了央视(shi)的邀请。
严顺开饰演的(de)阿Q深入人心
这(zhe)场晚会上,他和斯琴高娃(wa)两人搭档,一个手里抱着气(qi)球,一个嘴里嚼(jiao)着零食,随意地穿梭在观众(zhong)的圆桌之间,抓起一把糖葫芦(lu)就往嘴里塞,现场演(yan)绎了一番《逛厂甸》。他还(hai)单人演绎了《阿Q的独白》与《弹(dan)钢琴》。
在后(hou)者的一段段钢琴声中,他闭着(zhe)眼睛,抿紧嘴巴,陶醉地对着空(kong)气弹起键盘,时而重击,时而摔倒在地(di)。演出结束,观众(zhong)沉默了几秒,掌声持(chi)续了一分钟。
他的这些小(xiao)品与王景愚的《吃鸡》,以(yi)及后一年陈佩斯与朱时茂的《吃面条(tiao)》、马季的《宇宙牌香烟(yan)》等一起,成为了那个时代的独有(you)记忆。
那些自由的笑声遥(yao)远而可贵。在筹(chou)备这场前所未有的春节联欢晚(wan)会时,导演想选用与央视(shi)同在一个大院工作的相声演员马季和(he)姜昆当主持人,都有人担忧格(ge)调不高、流于庸(yong)俗,怕闹出政治问题。
那时,李谷一的《乡(xiang)恋》还属于文革余波中的(de)禁歌,在这次春晚应观(guan)众的要求“解禁”也掀起(qi)一阵胆战心惊。没有人知道怎样做才(cai)是正确的。甚至连刘晓庆提出的在直播(bo)中给家中父母拜个年,都经过(guo)了层层审批,严格照着(zhe)设计好com的(de)台词“拜年”。因为在那以前,电视节目的报幕员必须严格按照稿子念(nian),“任何个人情感的流露都是不(bu)允许的。”
一夜之间,春晚的这些演员们在直(zhi)播中,第一次展现了恣意洒脱、张扬(yang)自信的姿态,让荧幕上的形象(xiang)拉回到拥有正常喜怒(nu)哀乐的自由状态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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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上海滑稽剧团(tuan)工作了一辈子,严顺开似(si)乎生来就注定走上“滑稽”之道。
他有着(zhe)一对灵活的小眼睛,倒三角的(de)眉毛,个子不高,声音沙哑。当他的眼(yan)睛眯成一道缝,你说不清他是在哭,还是在笑。
严顺开(kai)参演的小品《张三其人》
他出生在6月6日,一个听起来挺吉利的日(ri)子。可那是1937年。不到(dao)三个月,“813淞沪会战”爆发,中日两军投入近百万兵(bing)力在以上海为核心的狭小地域内展开(kai)生死厮杀,江南富庶之地(di)惨遭侵略者蹂躏。家(jia)境困难的严顺开从小生活在社会(hui)底层。上中学时,他勤(qin)工俭学,天天早(zao)上蹬着自行车去送(song)豆浆,一车载着二百多(duo)斤豆浆走街串巷,对底层生活(huo)的苦难和乐趣异常了解。年岁渐长,他(ta)决定选择表演为一生的事业。
那个年代,演(yan)员选人要求“高、大、全”,以颜值为录取标准。像严(yan)顺开这样的丑角儿基本都(dou)被淘汰。其实他先去报考过上海戏剧学(xue)院,结果被卡在最后一关(guan)面试上。之后他又考过(guo)无数的话剧团、戏剧学校,甚至青海话剧团都把他淘汰了。原因(yin)都是一个:长得不够帅。
如果你上网搜索严顺(shun)开的身高,会显示一(yi)米七五。实际上他只有一(yi)米六九。1959年考中央戏剧学(xue)院,他离要求的身高下限还差一厘(li)米。幸运的事,他遇到了现场面试的中(zhong)央戏剧学院表演系主(zhu)任白鹰。
白鹰:“你的身高是多少?”
严顺开:“一米(mi)七十!”
白鹰:“标尺(chi)上只有一米六九啊?”
严顺开:“老师,我在家天天量,是一米七十!”
白鹰笑了,当场拍板:破格录(lu)取。
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时,他有一次(ci)亲耳听见两个同学在背后(hou)对他指指点点,以(yi)为他是美术系的。“你看他(ta)那长相,表演系怎么能有这样的学生(sheng)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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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眼看(kan)着身边的一个个同学(xue)们,演起了奥赛罗,演(yan)起了哈姆莱特,演起了陆游。而(er)自己,却是完全不沾边的。他(ta)索性一早看清了这一点,演个配角(jiao)多好。
“每(mei)一个戏里总有个把角色,一(yi)点点戏,就像我这(zhe)有合适的,很忙啊!”
多年以后,时年70岁的他回忆起(qi)自己校园时期的“跑龙套”经历,还(hai)在电视采访中“咯咯”地笑(xiao)。老年时他常常戴着一副圆圆的黑框(kuang)眼镜,架在略大(da)的鼻翼上。
晚年,他是一个快乐的老头 图 / 中国摄影家协会网
实(shi)际上,他在现实生活中笑得并不(bu)多。哭,倒是常有的事。
当年得知自己获批(pi)出演阿Q,他当即掉下泪来;多年来帮人配戏,他常站在一旁,陪着别人一起流泪。晚(wan)年卧病在床,一旦有(you)亲友、学生、影迷来看他(ta),他都会流泪。最后家人不(bu)得不婉言相劝,请大家少来探望,让他安心休息(xi)。
最有名的一次(ci)哭,大概是2006年12月1日那次。
那(na)天,周立波自创的海派清口在上海兰心(xin)大剧院首演,盛况空前。在台下(xia)的严顺开一边鼓掌,一边嚎啕大哭。
他说:我真后悔(hui)当年的那句话啊!
25年前,上(shang)海滑稽剧团要招16个(ge)人,指定要15-20周岁的年轻人。2800人报名,其中就有还差3个月(yue)才满15岁的周立波。严(yan)顺开是主考。
他出了一(yi)道题:表演一段“妈妈买回一台彩电(dian)”。
严:“彩色电视(shi)好不好看?”
周:“很好看!”
严:“怎么好看啊(a)?”
周:“黑白分明!”
严:“彩电怎么黑白分(fen)明?”
周:“今天(tian)放黑白电影!”
严顺开也笑了,当场拍板:不管年(nian)龄,破格录取。
周立波果然迅速红了。但他一贯不是个循规蹈矩的(de)主儿,严顺开批评他也当耳旁风。最后(hou)严顺开气得怒斥他(ta):“你这孩子,不听话(hua),早晚要进去!”
不料(liao)没几年,周立波就打伤了人,入狱(yu)205天。从此被迫离开舞(wu)台长达十几年。严顺开(kai)一语成谶。
2009年,72岁的严顺开突患(huan)脑梗。周立波买了一辆进(jin)口的轮椅,专程到北京(jing)送给老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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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着(zhe)一口上海普通话,严顺开在春晚(wan)小品界打下了一方南方天地(di),形成了“北有赵本山,南(nan)有严顺开”的局面。
然而,在他去世时,他被提起最多的形象,还是(shi)他36年前塑造的那个银幕形(xing)象:阿Q。
严顺开病(bing)逝后,喜剧演员潘长(chang)江在自己的微博上贴出这张剧照,称(cheng):“永远的阿Q!一路走好!”
1981年他主(zhu)演《阿Q正传》,冥思苦想一(yi)个问题:该怎么(me)安排阿Q出场的第(di)一次亮相呢?一眼瞥(pie)见小鸡啄食,灵(ling)感顿生。
他一手拿着(zhe)扁担,哼着“我手执钢鞭将(jiang)你打”,一手摸着一个小孩的头,一脚(jiao)踢散了鸡群。浅薄无聊,欺凌弱者(zhe)的形象非常成功。
当年,他靠这部电影,一举(ju)拿下第六届百花奖影帝。第(di)二年,他又凭此片拿(na)下在瑞士举办的韦维国际电影节最(zui)佳男演员,荣获“金手(shou)杖奖”。卓别林夫人(ren)邀请他到家中作客。由此,他成为第(di)一位到卓别林家中作客的中国演员(yuan)。
“哀其不幸,怒其不争。”严(yan)顺开说,他侧重的是阿Q“哀其不幸”的一面。在他演绎中,没有贬低(di)与嘲笑,而是对一个个小人物发(fa)自内心的关切与同情,正映证了(le)鲁迅那句“而我之作此篇,实(shi)不以滑稽或哀怜为目的”。
他借鲁迅笔下的阿Q摸到(dao)了喜剧的内核——阿Q虽然外壳带(dai)着一定的戏剧性,但实际上是一个彻底(di)的悲剧人物。一(yi)个再普通不过的(de)阿Q,没有妻子儿女,没有朋友,没有(you)家,什么都没有(you)。如果没有“精神胜利法”,他怎么解(jie)脱?
晚年,他对流行的喜剧(ju)有着无限的担忧——“银幕上演员笑得前(qian)仰后合,观众却莫(mo)名其妙,为什么?因为笑(xiao)脱离了特定的情境,脱(tuo)离了生活的真实,让人笑得拙(zhuo)劣,笑得倒胃口。”
学生们问起(qi)演戏该怎么演,他回答:夸张有夸张(zhang)的分寸,生活有生活的分寸,这样(yang)的表演才能吸引观众。他说:“中国的(de)喜剧本身就是悲剧。”“我爱观(guan)众的笑,我更爱(ai)观众在笑的同时能沾上一(yi)点眼泪。”
直到2007年(nian)春晚,70岁的他还站在舞台上排(pai)练,每天练到凌晨三四点。排练时从(cong)轮椅上摔下来,他贴了膏药继续练。
有次他一个人在家(jia)看剧本入了迷,忘了厨房里正蒸着(zhe)的腊肠,锅底烧穿(chuan),引起了火灾。72岁时,他(ta)还不顾家人的一致反对,为喜欢的(de)剧本拍戏,每天工(gong)作十几个小时。自幼怕水的(de)他在冰冷的海水中走来走去。
昨天,在接受媒体采访时,导演江平回忆他去(qu)医院探望严顺开的情景。那时的严顺(shun)开似乎已经不认识他了(le),只是拉着他的手憨憨(han)地笑,一直在辨认他究竟是谁,似乎能(neng)感觉得到面前的这个人跟自己很(hen)熟。
直到江平临(lin)走,严顺开突然用上海话叫住(zhu)了他,“刚(江)平(ping),小赤佬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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